儒帅哲师:荷尔德林、尼采和海德格尔的新神话
三、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并非所有人都拥挤在现代城市的大街小巷之中,在城市之外的田野绿地,高山流水、大漠草原游荡着一群无家可归者,他们是当年被柏拉图赶出城邦——现代城市的前身——的诗人们的后裔,他们是被放逐者。多少年来居无定所,浪迹天涯,在世界黑夜的诗意贫困时代里,只有他们才会在黑夜的天穹中仰望星光,在他们世代相传的史诗和民间传说中,诸神就居住在星光灿烂的天穹之中。在遥远的过去年代,神曾与人共同生活在大地之上,神与人共舞。世界上真的曾经有一位和人在一起饮酒舞蹈的神吗?有,那位会跳舞的神,就是酒神狄奥尼索斯,酒神在天父的闪电中诞生,是位死而复生的神。
我们说尼采是形而上学哲学的完成者,在尼采那里,哲学实现了一次重要的转变,这种转变仅仅是颠倒了的柏拉图主义吗?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吗?尼采重新宣告了神的回归,酒神的复活。整个形而上学的时代,哲学和理性成为人通往真理的唯一道路的时代,也同时是虚无主义不断变换着面貌发展的时代。虚无主义的真正含义,乃是存在和神的缺席。“由于上帝之缺席,世界便失去了它赖以建立的基础……丧失了基础的世界时代悬于深渊中。”也就是说,世界黑夜的时代,就是虚无主义逐渐加深的时代,虚无主义从柏拉图开始,就一直贯穿于西方的形而上学哲学传统之中。这种传统同主宰了西方哲学和文化以及人们的思维范式两千年之久。并在近代逐渐演化成科学理性,随着现代性文明的全球性扩张,形成了覆盖全世界的工具理性思维。世界在主体的对象化之中成为了图象,人由近代的主体沦为被技术力量异化的客体,主体与客体的分离,思维与存在的分离,能指与所指的分离,让人类的生活世界日益被超真实的拟象符号所覆盖,本真的存在完全被遮蔽,这是虚无主义的最后表现形式。
人类依靠科学理性所构造出来的一切价值开始在无根基的深渊上漂浮,抽象的形而上学符号,不断的取代生活世界的真实价值,甚至反过来拆毁理性自身的权威和有效性。世界黑夜时代,虚无主义将一切价值的意义贬值,所有的差异和多样性都被抹平。形而上学的主客二分,将原本同一的存在之完整和真实性产生裂隙,进而形成巨大的虚无主义深渊。上帝缺席的世界,就这样悬于无根基的深渊之上。人类如果要想获得拯救,就必须要寻回被形而上学所遗忘的存在,使世界重新获得根基。“假定还有一种转变为这个贫困时代敞开着,那么这种转变也只有当世界从深渊而来发生转向之际才能到来。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人们必须经历并且承受世界之深渊。但为此就必需有入于深渊的人们。”
四、只有入于深渊,深入的去认识和体验时代之贫困,才能找到克服虚无主义的道路,形而上学必然会导致虚无主义,因为在形而上学的思考方式之中,作为人生此在的活生生的生活世界被虚无化了,精神和肉体的二分,导致了物质性的、身体的,此在的大地被否定了;理念的、精神性的,彼岸的天国成为了生存的意义和目的。
从柏拉图到中世纪,这种形而上学的观念一直主宰着生活的意义,肉体的享乐是罪恶的,因此尘世的生活本身是不值得追求的。柏拉图主义早已在基督教产生之前,就把尘世定义为虚幻的摹本了。苦行主义和禁欲主义是一个硬币的两面,抵御尘世的一切诱惑,在肉体的痛苦之中感受灵魂的快乐,是苦行主义的存在方式。形而上学将完整的存在和世界一分为二,不仅如此,被分裂的二元还处于非此即彼的对立之中,必须一方被肯定,另一方被否定。在中世纪,灵魂和彼岸是被肯定的。文艺复兴之后,肉体和现实是被肯定的。形而上学总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柏拉图开创了古代形而上学哲学的传统,笛卡儿在近代继承了形而上学哲学的传统,两者都是德里达所称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变种,其最后形式是辩证法在黑格尔哲学中的形成。黑格尔是形而上学的集大成者,在他的哲学里,绝对精神自行运作,最后在他自己的哲学活动中达到顶峰。柏拉图主义的形而上学在叔本华的哲学中崩溃,“世界是我的表象”,从柏拉图到黑格尔,形而上学一直在用人类的理性来表象世界。叔本华对现代哲学的最大贡献是他提出了意志——非理性。孔德、费尔巴哈和马克思在19世纪的后半叶,依旧沿着形而上学的道路前行,实证主义、唯物主义和科学社会主义,总算把柏拉图的理念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关系扭转了过来。人不再仰望无垠的天空,而是脚踏实地的追求现实物质世界的幸福,把彼岸的天国,搬到尘世的未来,但这依旧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梦想。因为对人生意义的许诺,不能在当代实现。
形而上学真正的完结者是尼采,他宣布了形而上学的本质——虚无主义。因为形而上学总是把最高的价值指向不在场的他者,那么,我们的此在人生,将永远是欠缺的。以各种虚无飘渺的最高价值作为人生的目标,无论是在彼岸,还是未来,都将会把我们活生生的此在生存被否定,那么,我们的人生,就只能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枯燥过程。叔本华在尼采之前穿过了千年形而上学的迷雾,他看到了人生存的真相。无休止的欲望追求,满足与不满都会导致痛苦,人生是痛苦的,其结局是彻底的虚无,叔半华的哲学只能是一种悲观的哲学,因为形而上学对人的生存意义提供的慰藉,被彻底的戳穿之后,只会在人类的精神领域产生巨大的虚无,因此他的哲学必然会得出悲观的结论。
尼采继承了叔本华的意志学说,但他并不满足于叔本华所得出的结论,上帝缺席的虚无状态,恰恰给予了人以自由发挥其创造力的空间。尼采的哲学的确是近代主体哲学的顶峰,尼采一方面指出了形而上学的虚无本质,一方面在此基础上重新建立形而上学,海德格尔说尼采是最后一个形而上学家是有道理的。但尼采的形而上学与以往是有巨大区别的,这不仅仅是颠倒了柏拉图主义这么简单,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同样做到了这一点,他的独特之处在于,从人的个体生存出发,用强力意志主动去充盈在形而上学大厦倒塌后的虚无。
形而上学给予人的是一个预先设定好了的终结目标,人们走在这条道路上是没有选择的,因此是消极被动的,不自由的。尼采不再提供一个永恒的遥远的目标去供人们长途跋涉,而是在当下的瞬间去感受生存本身所能给予人的价值和意义。人可以在虚无之中去创造他的自身,人应该积极主动的去体验、感受、创造。肯定自己、肯定生命、肯定此在人生的当下。尼采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无神论者,他自称是哲学家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弟子,前苏格拉底的古希腊哲学和文化,令尼采着迷,如果说笛卡儿以来的理性哲学继承的是柏拉图的传统,那么尼采继承的却是柏拉图哲学产生周期的古希腊的悲剧精神,古希腊原始的酒神和日神精神,曾经在诗歌和戏剧中完美的融合在一起,阿里斯托芬的喜剧让古希腊的悲剧衰落,柏拉图则让古希腊的真正哲学走向终结。
五、尼采的哲学,主要提出了三个重要的概念:强力意志、永恒轮回和超人。对于前两个概念不难理解,对于超人,后来的哲学家们却众说纷纭,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似乎是专门宣扬他的超人学说的,但查拉图斯特拉口中的超人,却一直都是隐喻性的。“人是动物和超人之间的绳索。”这句话只能在强力意志的语境下才能被理解,超人与其说是人的一种类型,不如说人的一种境界更确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结尾,超人还没有出现,但尼采预言说超人的到来的脚步近了。
尼采是最后一个形而上学哲学家,也是19世纪最后一位哲学家,在他之后,人类的哲学和文化都产生了巨大的转折,形而上学成为20世纪哲学家的众的之矢的,启蒙现代性所确立的诸价值,自由、平等、民主,以及科学和理性,遭到了普遍的怀疑和攻击。自文艺复兴以来的近代文化终结于何时,现代文化又开始于何时?要找出一个准确的时间点恐怕是不容易的。虽然19世纪后半叶,尼采、弗洛伊得和马克思的学说开始兴起,并逐渐发生影响,而以波德莱尔为代表的现代主义者也开始了文学创作活动,但我更倾向把他们视为现代文化的先驱。现代文化的真正开端,应该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也就是现代主义文学艺术真正兴起的20世纪20年代,因为正是这场几乎波及到当时处于现代化进程的所有国家的思想文化运动,才能作为一个新时代开端的真正有意义的标志。
尼采是位承前启后的大哲学家,20世纪的伟大思想家们,几乎没有谁不受他和马克思的影响,但在西方哲学历史上,只有柏拉图和他具有同样重要的位置,一个开启了形而上学的时代,另一个完结了形而上学的时代。跨越了二千多年时间的西方形而上学,在20世纪的影响仍然是巨大的,我们可以说,除了在最前沿的文学、哲学和艺术领域,其他方面的文化和知识,仍然处于形而上学思维的主宰之下。20世纪哲学家们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跟随尼采的足迹,从事对形而上学的批判和解构,从现象学到存在主义、从分析哲学到伪证主义,从解构主义到后殖民主义,哲学家们一直不竭余力的与形而上学的幽灵作艰苦的斗争,但形而上学毕竟在西方有二千多年的传统,其思维范式已经渗透到西方文化最根本的载体——语言之中。可以说,自柏拉图以后的西方哲学,几乎都是用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形而上学语言来书写的,尽管德里达对自柏拉图到同时代的西方哲学家的哲学书写,进行了解构,但语言是文化的血液,整个几千年的西方文化,已经深深的打上了形而上学思维的烙印,如果想彻底的消除形而上学的影响,势必要与过去的文化传统决裂,将以往西方文化所创造的价值统统的解构,而这将会导致另一种比形而上学更加严重的另一种虚无主义。自从20世纪60年代后现代思潮兴起之后,解构和颠覆传统文化之风立刻在各国文化界风行,短短几十年时间中,大众流行文化以势不可挡的姿态,迅速的将我们带入了一个拟象和仿真的超真实符号时代。